“且地方上的事,牵一发而动全身,你得罪了一个乡贤,他们在本地,通过联姻和结交,早就和本县的人亲上加亲了,得罪一人,便是得罪了数十上百家人。而这数十上百家人,几乎把持着县里的一切。甚至连各地的里长都是他们保举,县里的司吏和文吏,也大多和他们相交莫逆,得罪了任何一个,这县里的乌纱帽,也就不稳当了。”
吴之詹一口气说完这些多话后,便重重地叹了口气,而后又接着道:“下官听说眼下最流行的,是让寻常拥有一些土地的百姓,直接投献土地,也就是说,不花一文钱,将这土地置于乡贤和士绅们的名下。如此一来,士绅和乡贤,利用手段,使这土地成为隐田,不必缴纳税赋。原本的自耕农,成为佃农,每年给士绅和乡贤们缴纳一点租钱,依旧耕种自己的土地。“
”这种情况,在宣城就不少,宣城里的一个刘姓的人家,不花一文钱,短短半年,就得到了四十五户百姓的投献。得到土地七百六十亩,这还只是一家。”
这一番话,算是直接摊牌了。
而殿中不少大臣,倒没有露出惊奇之色。
他们对此不是没有耳闻,莫说是宁国府,其实这种情况,在其他的地方,也有端倪。
只不过……大家心照不宣罢了。
当然,谁也没想到,蹇公治下的宁国府,情况比其他的地方更为严重,而且已经严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。
毕竟其他的知府,只是躺平,啥事不干,顺其自然,所以对乡贤和士绅们请求也比较少。
可蹇公就任的宁国府,却想有一番作为,和太平府争一争长短,如此一来,反而加深了对士绅和乡贤们的依赖。
最后的结果就是,越努力,就越作死。
杨荣深吸了一口气,问道:“这些事,蹇公知情吗?”
“下官不知道。”吴之詹回答得很干脆:“府衙的事,不是下官可以去问的。”
而就在此时,朱棣终于准备开了口,这些话……他只听得麻木。
他到现在才使自己稍稍地平静。
可此时,群臣却已不平静,一个个开始窃窃私语,满殿都是嗡嗡嗡的声音。
不是他们想君前失仪,而是过于诧异。
朱棣道:“姚公……他……他……”
他的话没有说下去,吴之詹道:“他的尸首,不出意外,明日上午,应会烧了。”
朱棣:“……”
杨荣见陛下又开始无词,便对着吴之詹追问道:“烧了,这是为何?”
吴之詹道:“事情太大,府衙已经慌了,最终大家拿了主意,这件事,只能毁尸灭迹。所以……”
吴之詹接下来,放出了一个更可怕的消息:“他们已预备……将关押的所有南陵县‘医户’,一道烧个干净。如此一来,便只算是失了火,这姚公在里头,死了也只算作是一个叫张烨的医户,至于其他的医户,也算可以杀人灭口了。”
朱棣脸色惨然。
这朱棣已算是杀人魔头了,当初出关去大漠,不知杀了多少鞑子,此后靖难,更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。
不过慈不掌兵,对杀人,他根本不在乎。
但是,听到此事之后,他却是觉得匪夷所思,或者说……是觉得如芒在背。
“罪臣听闻之后,也是大惊失色,只是不敢表露,可回到了县衙,便立即搜罗了一些罪证,火速逃出了宁国府,日夜兼程,特来请罪。”
吴之詹知道,自己该说的都已说了。
接下来……自己的命运如何,已经不重要了。
至多自己掉一个脑袋罢了,灭族应该不至于。
至于其他人……都和他没有关系,那是他们的事。
他拜倒在地,诚恳地叩首道:“罪臣万死之罪,请陛下责罚。”
朱棣这一刻,感觉浑身都是轻飘飘的,觉得自己的气力,像是被什么给掏空了。
他举目,茫然地看着左右。
这辈子起起伏伏,也算是见多识广了。
可这是他第一次,感受到了一种恐怖的滋味。
而这恐怖的滋味,竟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,所发出来的。
“陛下,臣以为……应该立即派人核实此事……若是果……”杨荣立即提出自己的建议。
“是啊,陛下,此事匪夷所思……还请陛下明察再论。”胡广也忙道。
其他百官哑口,说实话……他们竟有些说不出什么滋味了。
张安世没说话,他依旧紧紧抿着嘴,抬头看着朱棣。
可这里谁都没有注意到,他袖子里的拳头,一直都紧紧地握着,像是一直在努力压制着什么。
就在此时,朱棣终于站了起来,竟是露出一丝苦笑,却比哭还要难看。
他的眼眸往所有人扫视而过,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