办移文的司吏看着这刘县尉,笑着道:“刘县尉,你倒是掐准了数目,府里要三十九人,你当真送了三十九人来,一个不多,一个不少。”
刘县尉心头得意洋洋,又努力地摆出一副谦虚的样子道:“府里的命令,怎敢懈怠,其实来的时候,是四十七人,不过中途损耗了一些,县尊料事如神,早就猜到不能掐着数目送的,总要多预备一些,你瞧,这就派上了用场了。”
司吏也没多问,道:“他们怎么面有菜色?”
刘县尉道:“谁说有菜色?分明他们沿途都吃得饱饱的,来时我们可是挑着两石米,二十斤肉来的。”
司吏便没有再继续多问,很快办了移文,刘县尉则熟稔地送了一块碎银给这司吏,笑着道:“喝茶啊。”
司吏只点头:“在府城里别逗留,近来出了几个病患,不过也不知是不是鼠疫。”
刘县尉勐地吓了一跳,连脸色都一下子白了几分,带着几分惊恐道:“还真有鼠疫……”
“你以为呢?”
刘县尉顿时感觉浑身毛骨悚然起来,道:“还以为是巧立名目……”
后头的话,他没有说下去,匆匆带着人便走了。
……
“咳咳……”
到了府里,状况也没有好多少,因为照样是关押在照磨所后头的一处柴草房里。
姚广孝的病情越重了,躺在那儿,一动不动的,目光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,似在回顾着什么。
他的一生,是何等的波澜壮阔,当初那个只为求填饱肚子的小沙弥,此后名动天下,这天底下多少风流人物,都在他的计算之中。
苍生为棋子,我为棋手,每一次落子,便可教天下变成另一种模样。
而如今,棋手老了,老到此时连喘息,都变得艰难,他摸了摸自己的干瘪的肚皮。
有人求告外头的差役:“给点吃食吧。”
“这可不成。”外头的差役道:“县里送你们来的时候,可是给你们吃了两石米,二十斤肉来的,怎好再吃?你们是饕餮吗?每日只晓得吃吃吃,即便是我等当差,也未必能见几块肉呢。”
医户们还想解释。
却有人大呼道:“若是给你们吃了,那我们吃什么?好啦,不能坏了规矩,这规矩一坏,我们便要饿肚子,我们当个差,你们也休要为难。”
姚广孝晃了晃脑袋,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越加的模湖。
他口里喃喃念着:“娘……娘……”
医户们蜷缩在角落,没人理会他了。
姚广孝道:“娘……娘……阿姐……阿姐……”
姚广孝曾以为,自己在弥留之际,自己所想的,一定是国家大策,或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奇谋。
可此时充盈在他脑海的,只有那早已过世的母亲,还有那早已远嫁不可原谅他的姐姐。
他浑浊的眼眸拼命地张开,可眼前一片黑暗,黑得伸手不见五指。
却就在此时,仿佛有了一束光。
这一束光在姚广孝的面前,他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娘亲,娘亲还是数十年前的模样。
她朝姚广孝笑,就如当初姚广孝还是孩提时一般,轻轻抚摸着姚广孝的背,她张口,轻声呢喃着,隐隐在说:“孩子啊,我知道你受了许多苦,遭了许多罪,不疼,不疼的。”
姚广孝这时露出了孩子一般的笑,嘴一张一合,发不出声音,可他心里知道,他在说:“娘,我浑身疼,你给我挠挠吧。”
他极力想要抬起手来,想伸向触摸那一束光,可那光像是远了,愈来愈远。
姚广孝的童孔收缩,他内心恐惧,发出呐喊,随之浑浊的眼眸里泪如雨下。
一下子,他好像打起了精神,突然觉得身子不疼了,饥肠辘辘的感觉也消失了。
他翻身盘腿坐着,双手合掌,声音很洪亮:“阿弥陀佛,善哉善哉。”
他突然这么一念,将身边的医户都吓了一跳。
姚广孝随即微笑。
”和尚,和尚……”
有人摇了摇姚广孝。
却发现姚广孝身子僵硬。
有人轻轻探了探他的鼻息。
接着叹息道:“这和尚死了。”
“他比我们运气好,他毕竟做了和尚,念过经,下辈子能投胎到好人家,不似我们下辈子不知还要受多少的苦。”
没有人唏嘘,却只有人妒忌和羡慕。
死亡在许多人看来,只是稀松平常的事。
……
天刚拂晓。
有差役进来,发现了死去的姚广孝,差役们大骂晦气,又骂刘县尉专挑此等老弱来,接着找人抬他尸首,有人趁机在他的身上摸索。
其中一人,竟在姚广孝的绑腿处,搜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。
像是铜,又像铁。
差役大喜,忙解开绑腿,却见竟是一个铁牌。